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濕疹


先從左邊嘴角開始。毫無徵兆地,慢慢向外擴展。


那是2017年的2月。左邊嘴角的皮膚下像有千條隱形的蟲在亂竄,手不自控地抓下那片平地,盼能制止那股騷動。重複性的動作沒有起任何安撫作用,卻在皮膚破裂的那一刻獲得短暫快感。裂開的皮膚開始滲出組織液,像在警告我不能再挖掘下去。流出來的液體很快變成固體,我還以為快好了,因為它開始結痂,皮膚下的癢卻還在。那一點一點的癢,慢慢地擴散開去,形成一大片既癢又痺的平面,讓我忍不住又去抓它。


經過數個癢得完全不能睡的晚上,它們似乎突破了我某條防線,開始擴散到下巴和另一邊嘴角。我像一個局外人,觀看一切發展,除了抓它,我別無他法。我還以爲這些是敏感,過一會便好,豈料有天醒來,竟要用很大的力氣才能把雙眼睜開。跑到鏡前一看,雙眼四周是一片粉紅的印記,由眼眶一直向下延伸至面頰。嘴角的癢消失了,取而代之是整張臉發熱,用手按下去,我感覺到中間像隔著一大塊海棉,就像你打了麻醉針後,完全感覺不到外界的一切。


那刻我才覺得需要去看醫生。因為皮膚一向健康的我,完全不覺得自己與濕疹會沾上邊。那時邊撥電話邊在想,我做錯了什麼?家族也沒人有濕疹,為什麼是我?


帶著千萬個為什麼來到我的順勢療法醫生診所。醫生請我詳細紀錄自己的情緒變化,同時也教導我釋放情緒的方法。他說我長期被抑制哭泣,那些眼淚只能透過皮膚出來。出來了就會好,要不它向內走,便麻煩了。



醫生給我的藥劑是一顆顆白色的小球。每天能完全忘記皮膚的痛,就是把小白球放在水中,慢慢看它溶解之時。看著它慢慢消失,彷彿某部份的我也消失了。生活中好像只剩下濕疹這回事。原來的生活像被痕癢吞噬得一乾二淨。


每天我的日記也寫了大約三千字,像偵探般,渴望從不斷的紀錄中找到任何蛛絲馬跡,來解釋眼前狀況。後來頸無故地腫了起來。整條頸像被充氣般,脹了一個碼,而且很癢也很燙,頭也不能向下。照著鏡除了哭,我跟自己說,不如算了吧。你喜歡怎樣就怎樣吧,我沒力氣再與你糾纏下去。我得找回自己的生活。


於是我照樣出街,照樣與朋友見面,盡量把生活撥回正常的軌跡。因為我感覺到,若果再與那傷感糾纏,我很可能變回那個23歲的自己,每天也在想如何離開這世界。


於是我學習哭泣,學習如何放聲地哭。小時候每次哭,父母也命令我要在三聲後停止哭泣。是真的完全停止,抽泣也不可以,就像機器般,哭聲在數到三後便戛然而止。長大後哭頂多也是潸然淚下,沒有聲音的。所以當我在洗澡時放盡地哭,哭得身體也捲了起來,就像嬰兒般沒牽掛地哭,我才意識到,眼淚中的哀傷,也蘊含著無數股憤怒。這樣掏心掏肺地哭了數天,人終於變得清明。那堆痕癢與腫痛,也隨著我的眼淚,一併沖出了身體以外。


然後皮膚終於能埋口。又或許,是我終於容許自己抓開的傷口慢慢癒合。經歷了3個多月,終於看到曙光。昨晚我看到一個關於濕疹的節目,更加讓我相信,這個癢痕大抵是來提醒我們不要執著,同時也放下執著,並且接受自己就是如此。


後來經過大半年,多得在美容院工作的朋友幫忙,臉的皮膚已回復正常。只是頸因爲那次的腫,擠壓出很多條細紋,怎樣也無法完全消掉。偶爾頸也會突然腫或紅了一大片,像一個探測器般,提醒我內在情緒的狀況。


以往我會很想找出是什麼原因,現在則是任由它出來再退去。畢竟不是所有東西也需要一個解釋,而當情緒自行找到出口時,那代表我又能放下些什麼。那很好,又跨出一步。


每次回想這段經歷,腦中總會有一個畫面:當你雙手用力渴望抓住手中的沙,沙卻因爲擠壓而溜走;當你放開雙手,沙便能在手上堆出一個沙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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